推开那扇蒙着水渍的玻璃门时,潮湿的霉味裹挟着油墨气息扑面而来。我习惯性地将帆布鞋在门廊蹭去泥灰,却在抬脚的瞬间被斜斜洒落的阳光晃了眼——原来自动感应门顶的射灯不知何时换成了暖黄色,像被揉碎的金箔洒在橡木地板上,将整面墙的旧书架映得通透。
转过挂着"1987"铜牌的转角,右手边的哲学区正上演着无声的对话。黑格尔的《精神现象学》与加缪的《西西弗神话》在同一个书脊上相拥,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枚干枯的银杏叶,是某个读者留下的时间标本。我蹲下身整理被碰倒的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,指尖触到书页边缘的卷曲,忽然想起上周遇见的退休教师,他总在周三下午带着放大镜来校对这里的古籍善本。
沿着木质书梯向上,每层楼都藏着不同的时空褶皱。儿童区飘着彩铅涂鸦的香气,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够《猜猜我有多爱你》的立体书,书页翻动时惊醒了藏在洞洞书里的毛绒小熊。转角处的咖啡吧台前,穿亚麻衬衫的姑娘用钢笔在笔记本上速写,她膝头摊开的《百年孤独》里,夹着张手绘的梅雨季节地图。
最让我着迷的是地下室的旧书仓库。铁皮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,霉斑在斑驳墙面上蜿蜒成奇异的纹路。这里堆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绝版书,某本《红楼梦》里还夹着张泛黄的粮票,书页边缘的批注写着"壬寅年冬,琉璃厂旧书摊购得"。管理员老张总在午后摇着蒲扇整理书架,他说这栋楼经历过三个书店的轮回,墙缝里还嵌着八十年代顾客留下的书签。
正午阳光斜斜切过穹顶的玻璃天窗,在古籍区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坐在临窗的藤椅上,翻开《陶庵梦忆》里的"煮雪烹茶"篇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翻书声。转身看见穿校服的少女举着《小王子》,裙摆掠过书架时带起一阵风,吹落了某本《飞鸟集》里夹着的干花。我们相视一笑,她指了指角落的留言本:"上次在这里读到'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',今天终于懂了。"
暮色渐浓时,书店开始播放黑胶唱片。肖邦的夜曲从《肖邦夜曲集》的封底流淌出来,与窗外渐起的蝉鸣缠绕成网。穿皮衣的吉他手在角落即兴弹唱,他的琴盒里躺着本《吉他之友》,扉页贴着泛黄的演出票根。收银台前的老人正在擦拭《莎士比亚全集》,他布满皱纹的手指抚过烫金书名,忽然抬头说:"这栋楼要拆迁了,但下个月会变成社区图书馆。"
走出店门时,晚风送来远处工地打桩的闷响。我摸出书包里那本从旧书市淘来的《夜航西飞》,书页间夹着去年深秋捡到的枫叶标本。街角霓虹灯次第亮起,将书店的轮廓映在玻璃幕墙上,像幅正在褪色的水彩画。转角咖啡厅的灯光忽然暗了暗,接着又亮起,如此循环往复,恰似这家书店四十年来的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