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清晨,我背着行囊踏上前往江南古镇的旅途。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,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。母亲说每条路都藏着故事,我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,忽然发现那些经过的山水草木,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光阴的故事。
山道蜿蜒如翠绿的绸带,晨露在草叶上凝成细碎的珍珠。经过第一个垭口时,山风卷起几片枫叶掠过车窗,叶脉里还沾着昨夜的霜花。向导老张指着山腰间若隐若现的木屋说:"那是守林人住了三百年的老宅,屋顶的青瓦能听懂松涛。"果然在攀过最后一段石阶时,听见屋檐下传来铜铃轻响,接着是苍老而沙哑的吟唱,像把陈年的酒坛轻轻摇晃。山涧水声渐次清晰,几只白鹭掠过水面,翅尖拨开层层叠叠的云影,让阳光突然倾泻在乱石堆中,在水面投下细碎的金箔。
转过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,镇口的老槐树正在抽新芽。树根处堆积着经年的落叶,每片叶脉里都藏着不同的故事:去年秋天有位老农在此歇脚,把晒干的桂花装进粗布袋;前年暴雨冲垮石桥时,几个孩童用槐树枝搭起临时路标。树干上深深浅浅的刻痕里,还留着某个少年用刀尖刻下的"愿此生常伴君行",字迹已随年轮一起模糊。穿行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,砖缝间钻出的二月兰沾着晨露,与石墙上斑驳的墙绘相映成趣。墙绘是明代画师留下的《江南春色图》,残缺的楼阁间,几尾红鲤仍在宣纸上悠游。
行至镇中心的市集,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酒香。竹编的货摊上,新摘的枇杷还沾着晨雾,老茶客们围着八仙桌慢悠悠地啜饮。最热闹的是打年兽的队伍,孩子们举着红绸扎的纸灯笼,跟着锣鼓声在巷子里翻腾。灯笼里晃动的光影中,我看见穿蓝布衫的阿婆坐在门槛上,正用竹篾给孙女编小荷包。她布满老茧的手指翻飞如蝶,编出的花纹竟与镇口的槐树年轮惊人相似。
暮色四合时登上观景台,整座古镇在灯火中舒展腰肢。灯笼一盏盏亮起,像银河坠落在青瓦白墙间。河埠头有船娘摇橹而归,橹声与远处书场评弹的琵琶声交织成网。对岸的戏台上,老生正唱着"劝君莫笑农家腊酒浑",唱腔里飘落的落花,轻轻覆在石阶上新画的牡丹图上。此刻方知母亲所言"路上风景在眼中,也在心里"的真意——那些山水草木、市井烟火,原都是光阴写给旅人的信笺。
归途的列车穿过隧道时,车窗上映出我鬓角新添的霜色。怀中的竹篾荷包随着车身轻晃,里面装着阿婆编的并蒂莲纹样,还有老张塞给我的松子糖。窗外风景在夜色中化作流动的星河,恍惚间又见山道上的枫叶、市集里的红鲤、戏台上的落花,都在星光中重新鲜活起来。原来每段旅途都是光阴的切片,当车轮与大地再次相接,那些镌刻在眼底的风景,终将成为生命年轮里最温润的纹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