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,我背着行囊站在老槐树下。父亲将一柄油纸伞轻轻搭在我肩头,伞骨上垂落的流苏在晨风里轻轻摇晃。这柄用了二十年的旧伞,伞面上还留着去年春游时被露水打湿的墨痕,像几滴未干的泪珠。我仰头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,听见远处传来早班火车拉长的汽笛声,这声音像条银链子,将我的人生与故乡的轨道紧紧相连。
沿着青石板路往车站走时,我看见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正随着脚步飘散。卖油条的老伯掀开铁锅,翻腾的油星在晨光里划出金线,他朝我挥挥手:"丫头,今早多加了芝麻酱。"这句话让我想起小学时总在课间偷吃他油条的日子。那时我总爱把书包顶在头上,踮着脚看铁锅里油条翻跟头,油花溅到围裙上就用手背抹掉。如今老伯的围裙上已经换了三块补丁,却依然会在每个清晨准时冒出缕缕炊烟。
火车穿过芦苇荡时,我看见成群的候鸟掠过车窗。它们翅膀拍打空气的节奏与车轮转动声奇妙地合拍,像在演奏某种古老的歌谣。邻座的老教授正在写生,铅笔在速写本上沙沙作响,他转头冲我笑:"看见那片粉色的云了吗?像不像被揉碎的樱花。"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果然看见云絮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。老教授年轻时是画院的专业画师,退休后带着画具走遍四方。他教我如何捕捉光影的呼吸,说每朵云都有不同的心跳频率。
暮色四合时,我们停在江南水乡的渡口。乌篷船头的老船夫撑开竹篙,船桨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年轮。他教我辨认不同河道的鱼群,说青鱼喜欢在月光下摆尾,白虾只在晨雾里探头。"这河里住着会说话的石头。"他指着岸边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苔,"听,它们在讲唐宋的故事。"我蹲下身触摸那些被流水冲刷得温润的卵石,果然触到某种细碎的震动,仿佛真的有往事在掌心苏醒。
返程的列车启动时,我在背包里翻出那本写满速写的笔记本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芦苇絮、枫叶标本和船夫送的蓝印花布碎片。父亲把新买的折叠伞塞进我手里,伞面上印着敦煌飞天的纹样。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株在时光里相互依偎的树。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,此刻都成了记忆里会呼吸的画布——卖油条的老伯在晨雾中挥动围裙,老教授的铅笔尖永远悬停在半空,船夫的竹篙点破暮色,而我终于懂得,生命中最珍贵的风景,从来不是定格的瞬间,而是行走时留在时光里的褶皱。
夜色渐浓时,我靠在车窗上数星子。那些白天错过的云霞、听过的流水、触摸过的卵石,此刻都化作银河里的碎钻。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总说:"走啊,年轻就要多走些路。"每一步都在丈量世界的温度,每个瞬间都在雕刻生命的形状。当晨光再次染红天际线时,我知道新的旅程已经悄然启程,就像童年时总在书包上系的那条红丝带,永远在等待下一次出发的信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