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厨房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焦糖香。那是外婆用旧铁锅翻炒糖色的声响，像某种古老密码，总在记忆的褶皱里被轻轻叩响。我伸手推开虚掩的木门，看见外婆佝偻的脊背正贴在玻璃窗上，苍老的手掌悬在半空，仿佛在丈量灶台与黄昏的距离。

江南的梅雨季总裹着湿漉漉的雾气，外婆的蓝布围裙上沾满面粉，像落了一层细雪。她总说糯米要选"秋露水凝"的，也就是霜降后收割的粳米，碾磨时能析出琥珀色的米浆。此刻灶台上摞着三只青花瓷碗，最下层是晒得半干的杨梅干，中层铺着用梅子酱腌了七天的梅子，最上层是刚蒸好的糯米饭团，在蒸汽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外婆用竹筷夹起一粒糯米，对着窗外的月光端详，仿佛在挑选最温润的星辰。

铸铁锅里的糖色在柴火中翻涌，像琥珀流淌过青石板缝。外婆的银镯子磕在锅沿发出清响，惊醒了沉睡的糖浆。她手腕轻抖，糖浆便在锅里画出金色的涟漪，渐渐凝结成细密的糖晶。"要文火慢熬，糖色过了会发苦，不够又像没熟透的月亮。"她教我辨认糖色的秘密，从浅琥珀到深琥珀，再到琥珀中透出蟹壳青，每种颜色对应着时令的节气。当第一颗糖晶在锅底绽开，外婆会往锅里撒一把新采的桂花，细碎的金黄在糖浆里沉浮，像撒了一把星星的碎屑。

七岁那年的冬至，我执意要学做桂花糖藕。外婆把藕节泡在清水里，刀刃沿着藕孔轻轻游走，动作比绣花还轻。她教我如何用竹签串起藕孔，塞进浸了黄酒的红枣，再用糯米填满空隙。"糯米要用手捻成细沙，不能有粒儿，否则蒸出来会噎着喉咙。"她布满皱纹的手掌包裹着我的小手，教我如何把糯米塞进藕孔，像给大地缝制棉袄般细致。蒸锅腾起白雾时，外婆会往我嘴里塞一颗桂圆，说这是"压惊的糖"。

去年清明回乡，推开老宅的木门，看见灶台上摆着整套青瓷餐具，糯米饭团和糖渍梅子整整齐齐码在蒸笼里。外婆正用竹帚扫去灶灰，听见脚步声，转身时差点撞翻盛着糖色的铜勺。她慌忙扶住灶台，银镯子磕在锅沿发出清脆的响，和二十年前教我熬糖色时一模一样。我们并肩坐在门槛上，看夕阳把屋檐的瓦片染成琥珀色，她忽然说："糖藕要放三年才够味，就像人生，有些甜得越陈越香。"

如今每当我煮糖藕，总会想起外婆教我的那首童谣："糖色是月亮的泪，桂花是星星的灰，糯米裹着梅子香，灶膛里煨着旧时光。"铁锅里的糖浆依然会在暮色中流淌，只是少了那双布满皱纹却永远温暖的手。那些在蒸汽中升腾的糯米香，那些在糖色里沉浮的桂花瓣，都成了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琥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