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,老槐树在厨房窗前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案板上堆积的面粉像初春的雪,奶奶布满裂纹的双手正灵巧地揉捏着面团,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,却能在案板与擀面杖间翻飞出圆若满月的饺子皮。我蹲在门框边偷看,她耳后银白的发丝沾着面粉,随着揉面的节奏轻轻颤动,像被风吹乱的蒲公英。
这个总在晨光中劳作的身影,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刻度。奶奶的双手是部活着的编年史,掌纹里嵌着三十年的麦穗与茧花,指甲缝间永远残留着洗不净的面粉。每个霜降后的清晨,她都会把晒干的花椒、八角和陈皮装进陶罐,用竹筷仔细拨弄,让香料在晨光中翻出琥珀色的光。我常看见她对着窗外的麻雀哼小调,把晒好的辣椒串成风铃挂在檐下,说这样风一吹,屋里就会飘着太阳晒透的味道。
她教我包饺子时,总爱把硬币藏在最中间的褶皱里。"要像捧着月亮那样托着馅料",她布满老茧的手覆住我的手背,带着我练习捏合的弧度。有次我捏歪了边角,她却把那个歪歪扭扭的饺子包进了自己的餐盘,笑着说:"你看,这多像你小时候摔跤时抓的泥巴。"那顿饭我吃得格外香甜,发现奶奶碗里的饺子竟比我的更圆更透亮。
腊月里写作业时,常听见厨房传来剁年糕的闷响。她总把新蒸的糯米铺在竹匾上,用木槌一下下捶打,糯米在案板上弹跳着,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年糕。有年除夕,她突然让我把红纸剪成窗花,说要在年糕上印上吉祥话。"手要稳,心要静",她握着我的手腕示范,剪刀在红纸上游走如燕,剪出牡丹与祥云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夜她偷偷去镇上买了新毛线,第二天清晨,我的书包里竟多了条用红绳编的平安结。
去年深秋,奶奶住进了医院。我去看她时,她正用输液管缠着枯瘦的手指,试图在病床上写毛笔字。苍老的手抖得厉害,墨汁在宣纸上洇成歪斜的云朵。"要教小满写《兰亭序》",她笑着把毛笔塞进我手里。夕阳透过病房的玻璃窗,在她银白的发梢镀上金边,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,此刻又在宣纸上重新舒展成遒劲的笔画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在奶奶的针线盒里发现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:"给小满的十八岁礼物",里面夹着晒干的茉莉花和去年包饺子剩下的面团。我学着她的样子揉面,面团在掌心渐渐发烫,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晨光中的身影,正在老槐树的影子里,把时光揉进每个褶皱里。
暮色渐浓时,我包完了最后一屉饺子。案板上的面粉像初春的雪,而我的掌纹里,不知何时也落满了细碎的星子。窗外的麻雀开始叽喳,我知道,等夜幕完全降临时,奶奶又会站在厨房的窗前,用她那双布满裂纹的手,把月光揉进饺子的皮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