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香浸染的童年记忆

夏日的午后，蝉鸣声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墨香。我蹲在祖父的书房门口，望着玻璃柜里那排青瓷笔洗，每个都盛着半池墨汁，沉淀着时光的重量。那些深褐色的液体仿佛会呼吸，在阳光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，像极了祖父布满皱纹却依然有力的手。

祖父的紫檀木书案上，文房四宝总是整整齐齐码着。狼毫笔尖斜插在端砚里，松烟墨块被白玉镇纸压得平平整整。我总爱趁他伏案批改文章时溜进来，偷拿那支金丝楠木镇纸，看它把宣纸压出细密的纹路。某次被祖父发现，他笑着用镇纸敲了敲我的额头："小馋猫，这是喝墨水呢。"我歪着头看他，墨香混着檀香钻进鼻孔，恍惚间竟觉得这味道比糖水还甜。

十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。我裹着棉袄趴在火盆边写作业，突然听见祖父在院里与人争论《兰亭序》真迹的事。墨汁的香气突然变得浓烈，我伸手去够桌上的砚台，却碰翻了那方祖传的歙砚。墨汁像条黑龙般顺着青砖缝隙蜿蜒，在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溪流。我慌忙蹲下身去堵，却踩到滑腻的墨汁，踉跄间打翻了砚台，墨汁泼了满脸。

冰凉的墨汁渗进皮肤，我嚎啕大哭着躲进被窝。祖父却拿着棉布来擦拭我脸上的墨迹："疼吗？"我点头，眼泪把墨痕冲得模糊不清。"当年王羲之在兰亭雅集后醉写《兰亭序》，墨汁沾了衣襟都不肯洗。"他轻轻吹干我脸上的水渍，"有些东西，痛过才记得珍贵。"

第二日清晨，我发现书房门虚掩着。推门进去，正撞见祖父在调配松烟墨。阳光穿过雕花窗棂，在他白发上洒下细碎的金粉。"要不要试试？"他递来一方新磨的墨块。我迟疑着接过，狼毫笔尖在宣纸上轻轻一划，墨色竟如云烟般自然晕染。祖父说这是用了三百年陈年松烟，墨条里还掺了麝香和冰片。

那个夏天，我开始帮祖父誊抄古籍。蝉鸣声中，我学会辨识不同产地的墨锭：徽州墨的细腻如少女的肌肤，云南墨的厚重似老者的脊梁。墨汁在宣纸上层层晕染，有时化作游龙惊鸿，有时凝成山峦叠嶂。祖父教我调墨要"水多则滞，水少则枯"，就像做人要收放自如。有次我调得太浓，墨汁在纸上凝成块状，祖父却大笑："这像不像你去年烧糊的糖饼？"

去年深秋整理老宅，在书柜夹层发现本泛黄的《墨经》。扉页有祖父清秀的批注："墨分五色，最贵玄色。"内页夹着张老照片，祖父与几位学者在故宫修文渊阁本。照片背面写着："癸卯年冬，与诸君论墨，知墨道即人道。"墨香从纸页间渗出，恍惚看见祖父穿着灰布长衫，在宣纸上挥毫泼墨，笔锋转折间似有松涛阵阵。

如今我的书案也摆着青瓷笔洗，墨块在清水中沉浮，像极了当年祖父手把手教我调墨的场景。偶尔误饮墨水，舌尖泛起的苦涩竟也带着回甘。原来那些深浅浓淡的墨色，早已渗进血脉，化作文化基因里永不褪色的印记。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恍惚间又听见祖父的叮嘱："记住，墨香能醉人，也能醒人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