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总让我想起老槐树下的那方青石板。十五年前，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腿的那个下午，蝉声突然变得刺耳起来。我蹲在工地围挡外，看着救护车蓝白相间的顶灯在烈日下忽明忽暗，汗水顺着脊背滑进校服后领，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。

工地主任递来一包纸巾时，我正死死攥着书包带子。纸巾被汗水浸得半湿，沾在掌心发黏。"孩子，先去学校上课。"主任的烟嗓混着蝉鸣在耳边炸响。我踉跄着后退两步，后腰撞上铁丝网，网眼里垂落的野牵牛花突然晃了晃，淡紫色的花瓣落在我脚边。

那天的数学课像被按了暂停键。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，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。我盯着草稿纸上歪歪扭扭的"解"字，突然想起上周值日时，父亲蹲在教室后门修投影仪的背影。他沾满水泥的手套套着老花镜腿，镜片被夕阳镀成琥珀色。

放学铃声响起时，书包带子已经磨破手腕。我拐进巷子，青石板上的裂缝里钻出几株蒲公英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"咚"的闷响，回头看见父亲扶着电线杆，右腿空荡荡地晃荡。他慌忙用工作裤裹住断腿，露出膝盖处渗血的纱布。

"爸，校门口的冰棍..."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。父亲剧烈地喘息着，指缝间漏出带血的塑料布。我这才看清他裤脚沾着工地新拌的混凝土，灰浆顺着小腿往下淌，在夕阳里泛着冷光。那天我背着他走了七百三十二级台阶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

秋分那天，母亲把父亲接回老房子。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搬家，看父亲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圈。他总说老槐树比人活得久，树根能扎穿三层楼板。有次暴雨冲垮了西墙，父亲用最后两根竹竿搭起临时棚子，在漏雨的屋檐下织补渔网。

初三的冬天特别冷。我裹着母亲织的枣红色围巾，看父亲在灶台前熬鱼汤。蒸汽模糊了玻璃窗，他教我辨识不同鱼鳞的纹路："草鱼像书页，鲤鱼像铜钱..."突然"咔"的一声，他手背上被烫起水泡，却笑着说："这叫'鱼跃龙门'。"

高考前夜，父亲破天荒允许我熬夜复习。台灯暖光里，他翻出珍藏的《建筑手册》，泛黄纸页间夹着褪色的红枫叶。我们对着图纸研究承重结构，他忽然指着某处说："看见这个弧形穹顶吗？像不像老槐树的年轮？"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图纸上，那些复杂的线条在光晕里舒展成树影。

如今老槐树早已被砍伐，但青石板上的裂缝里，每年春天还会钻出新的蒲公英。父亲去年春天走了，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："别怕黑，每道裂缝都是光进来的地方。"我站在老宅的废墟前，看见新栽的香樟树苗正在石缝间抽芽，细弱的枝条上缀满露珠，像极了那年秋天父亲手背的水泡。

夕阳把香樟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忽然听见远处工地传来打桩机的轰鸣。暮色中，那些金属碰撞的声响，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的鱼汤沸腾声重叠在一起。我摸了摸书包带子，发现磨破的地方不知何时被母亲缝上了歪歪扭扭的补丁，针脚细密如老槐树盘虬的根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