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老宅院子的东南角，那棵歪脖子苹果树总是最先迎来晨光。树干上深浅不一的沟壑像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，粗糙的树皮间偶尔探出几簇暗红色的老茧，在春风里轻轻摇晃。这棵树比我爷爷还要年长十岁，枝桠间垂落的枯藤如同老人松垮的衣袖，在雨季里总爱滴落些浑浊的水珠。

春寒料峭的清晨，我总能在树冠最顶端的枝桠上发现几朵鹅黄的花苞。它们像婴儿蜷缩的拳头，裹着层薄如蝉翼的绒毛，在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发抖。待到谷雨过后，整棵树便成了流动的金色瀑布，淡粉与鹅黄的花瓣铺满树冠，蜜蜂在花间穿梭时，翅膀振动的嗡鸣声能惊落几片花瓣。记得去年清明，我举着竹竿给花枝搭棚防霜冻，结果被突然绽放的花朵扎得满手是痒——那些看似柔软的花瓣，轻轻一碰就会渗出清甜的汁液。

夏日的树荫是整条巷子最清凉的角落。知了在最高处的枝桠上扯着嗓子鸣叫，蝉鸣声里混着远处稻田的蛙鼓。爷爷的竹躺椅永远摆在树根旁，藤椅上搭着褪色的蓝布伞，伞骨间漏下的阳光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光斑。有次暴雨突至，我看见他慌忙把伞扣在树杈间，自己却淋得像个落汤鸡。雨停后，伞柄上还挂着颗晶莹的雨珠，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。

七月的暴雨总让苹果树变得沉默。那些青涩的果实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，树皮上还残留着被雷击过的焦痕。但到了八月，奇迹般的复苏又开始了。沉甸甸的果实重新挂满枝头，果皮从青翠转为淡红，像缀满玛瑙的翡翠项链。有次我偷摘了颗未熟的果子，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的瞬间，突然想起去年秋天，隔壁王婶用竹篮装满红彤彤的苹果，挨家挨户送时，果香能飘过三个巷子。

秋分那日，整棵树都浸在金黄的蜜色里。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，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像是给青石板铺了层碎金。我和父亲踩着松软的落叶往树干下走，竹篮里已经堆了半人高的果实。最粗壮的那根枝桠上，还挂着颗拳头大的红玉，果柄处系着褪色的红绸，那是去年收获时留下的记号。当父亲用斧头砍断枝桠的刹那，满树果实簌簌而落，清脆的撞击声惊飞了栖息在树杈间的麻雀。

冬雪初霁的清晨，苹果树披着银装躺在天地间。枯枝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，像老人在絮叨往事。我踩着积雪往树根处走，发现树皮裂缝里钻出几株嫩绿的草芽，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倔强地舒展叶片。树根处堆着去年秋天留下的果核，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，像沉睡的种子。有次我捡起颗完整的果核埋在树根旁，如今已经长出两片新叶，在料峭春风里轻轻摇晃。

如今我已出外求学，每次回乡总要绕到老苹果树下。树冠比记忆中更加苍劲，枝桠间新添了几处虫洞，树皮上多了道道闪电的刻痕。但每当春花再绽、秋果满枝时，我仍能看见爷爷的竹椅静静停在树根旁，蓝布伞骨架上还留着几道经年的划痕。这棵不会说话的老树，用四时的轮回告诉我：生命的年轮里，总有些东西比岁月更恒久，比如树根处永远温热的泥土，比如年复一年绽放的花苞，比如某个老人在树荫下，为孩童讲那些关于春天与秋天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