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清晨,我总爱绕到村口的荒园散步。晨雾未散时,那株老山楂树已披着露珠,暗红色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缀满枝头。母亲常说这棵树是百年前先祖栽下的,枝干虬结得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,每年霜降前后,总要把满树玛瑙似的果实压得簌簌作响。
初识山楂是在童年的灶台边。外婆总在秋收后把红艳艳的山楂泡在陶罐里,用井水反复淘洗。那些圆滚滚的果实经过三朝三夜浸泡,褪去外皮后泛着琥珀般的光泽。她将果肉捣成浓稠的浆汁,拌进糯米粉蒸成糕团,蒸笼掀开时,甜香混着山楂特有的酸涩在屋檐下氤氲。记得某个寒露的傍晚,我捧着尚有余温的糕团,看夕阳把窗棂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,酸酸甜甜的滋味竟品出了几分人生况味。
若说山楂是秋日里最灵动的味觉符号,那它的药用价值便是深藏不露的智慧结晶。县医院的老中医常说"酸入肝经",他书柜最显眼处总摆着自制的山楂丸。将晒干的果实配以陈皮、茯苓等药材,经九蒸九晒后制成蜜丸,不仅助消化,更可消脂降压。去年深冬,邻家阿婆因饮食积滞高烧不退,老中医用山楂配伍连翘、金银花,三帖药便化解了危机。药柜玻璃罐里那些泛着金光的蜜丸,仿佛凝结着先人对自然馈赠的敬畏与巧思。
在江南水乡的茶楼酒肆,山楂常化作文人墨客笔下的意象。陆游曾以"红颗酸甜值几钱"咏其味,而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含着红麝串儿说"这酸酸的是从哪里说起的",竟让山楂成了情思的载体。最妙是绍兴黄酒厂的创意,将山楂与桂花酿成"醉美时光"系列,琥珀色的酒液里浮沉着细碎的果肉,入口先是清冽的酒香,转瞬酸涩与甘甜在舌尖跳起圆舞曲。去年中秋,我在乌篷船上与友人对饮,看橹声欸乃中,船头盛开的桂花与舱中摇晃的山楂酒盏交相辉映,恍若穿越千年与古人共饮。
暮色渐浓时,我常坐在老树下剥食山楂。果核在掌心转瞬即逝,汁水染红指甲,却比任何口红色号都更接近自然的色彩。前日整理旧物,翻出父亲年轻时的笔记本,泛黄的纸页上记着:"1987年霜降,山楂丰收,以果肉酿酒十斤,配以野菊,可解署热。"字迹已有些模糊,但墨香里依稀能闻到三十载光阴的酸涩与回甘。这棵老树见证过多少代人的悲欢,它的果实既可作为果腹之食,又能入药佐酒,更化作文化血脉里的基因密码,在代代传承中生生不息。
归途经过村口小卖部,玻璃柜台里新到的山楂糖葫芦泛着晶莹的光。穿校服的孩子们嬉笑着分享,糖衣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,与老树上的果实遥相辉映。或许生命本就是酸甜交织的旅程,山楂教会我们以最本真的姿态面对四季轮回,在酸涩中品出回甘,于平凡处见得真章。当最后一片黄叶飘落枝头时,我知道来年春分,这株老树又会缀满新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