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的小溪总是最早苏醒的。当晨雾还像纱帐般缠绕着青石时,溪水便裹着露珠的凉意,在卵石间叮咚作响。几株野蔷薇探出湿润的枝条,花瓣上凝着昨夜未干的月色,被溪水轻轻托起又轻轻放回枝头。这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幼时在江南外婆家度过的岁月,那时我总爱蹲在溪边,看母亲用竹篾编的淘米篮盛起一捧水,阳光穿过水纹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。
溪畔的桃林最是春意盎然。当第一簇桃花在晨雾中绽开时,整片山谷都会被粉白的花云染透。蜜蜂在花蕊间穿梭,翅膀震落的露珠坠入溪水,惊起一串串翡翠珠帘。常有山雀掠过水面,翅膀掠过的涟漪将倒映的桃枝揉碎成千万片流霞。最妙的是雨后的春溪,水涨三尺漫过石阶,苔藓染成深翠的溪岸倒映着天光云影,连空气里都浮动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芬芳。
夏日的溪流便成了天然的清凉池。荷叶在水面铺开碧玉般的圆盘,蜻蜓立于尖尖小角,忽而俯冲又忽而振翅。溪水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时,会卷起银亮的浪花,惊得游鱼摆尾潜入水底。正午的阳光最是慷慨,将溪水晒成透明的琉璃,能看见水底摇曳的荇藻与游弋的银鱼。偶尔有老翁撑着竹篙垂钓,竹竿投下的阴影里,浮漂如风中芦苇般轻轻摇晃,直到暮色四合时才收起一篓银鳞。
秋天的溪畔总铺满枫叶地毯。当第一片红叶飘落水面,整条溪流便成了流动的胭脂河。枫叶打着旋儿沉入溪底,被水流托着辗转沉浮,时而聚作红云,时而散作星子。岸边芦苇丛中栖着白鹭,黄昏时分振翅掠过水面,翅尖点破的涟漪将晚霞揉成细碎的霞光。最难忘深秋的月夜,溪水裹着薄冰泛起银波,岸边的老柳垂下万千翠绦,与溪面倒映的月光织成流动的水墨画。
冬日的溪流便换了模样。积雪压弯了枫枝,溪水却依然欢唱着冰封的旋律。冰层下暗流涌动,将冻僵的溪石雕琢成剔透的琉璃柱。孩童们凿开冰面,倒映着红扑扑脸蛋的冰窟成了天然鱼缸,游鱼在冰层下摆尾,仿佛在弹奏冬日的五线谱。待到雪霁初晴,冰面凝结的霜花里,能看见云影天光在流动,恍若天地间最纯净的镜子。
暮色四合时,溪畔的炊烟与晚霞交融。归巢的鸟儿掠过水面,翅膀剪碎最后的天光。我常坐在溪边的老槐树下,看溪水将四季的碎片轻轻送远。那些被露水沾湿的草叶、被阳光晒暖的鹅卵石、被寒霜染白的水面,最终都化作溪水中永恒的涟漪。或许人类总在追逐远方,却不知最珍贵的风景,原是这般近在咫尺的流水人家。